竹杖芒鞋輕勝馬．誰怕？

　　我做了一個夢，夢到自己在拍電影。



　　取景在群山環繞的鄉間，低矮的土屋散落在高低起落的阡陌縱橫。或有綠意夾雜著樸實的土色，伴著偶發的水牛低鳴或山羊輕笑。山間小路並不好走，橫越的細流鬆軟了地面的緊實，也提起了步行的警覺心。

　　我是外地來的，以為自己不一樣。

　　進了camp house撞了頭，喊了句「哎呀我的媽」；開了廁所的門，喊了聲「Oh my god，這麼有古味」；扭開了洗澡的水龍頭，喊了聲「我的天啊，怎麼可以冷成這樣」。可以穿高跟鞋逛街一整天，沒辦法穿球鞋走山路；可以運指如飛得在鍵盤上東敲西打，沒辦法在寒冷的夜裡升起一絲溫暖的火光；可以插著腰對企畫案品頭論足，對山裡的大石塊只有兩手一攤而無法動彈。

　　是真的不一樣。我太貪心，習慣了安逸的一切。失去了寧靜、失去了純樸，也幾乎失去了本心。

　　聽著同伴圍著營火唱著歌、看著夜幕下點點燈光，一口飲盡已由熱變冷的開水，輕輕哼著齊豫的橄欖樹。不要問我從哪裡來，我的故鄉在遠方…為什麼流浪…

　　流浪遠方。

　　或許我尋找的只是一種純粹。像武士對劍術的執著、像排球場上追逐的堅定…像不斷問自己之後再不斷尋找答案，那樣摒棄雜質的乾淨。

　　是的，乾淨。空氣中飄揚著塵土的味道，卻沒有習慣的那股濃稠。抽去過多的水分、汽機車的廢氣、路邊臭豆腐的香味…胸口突然痛了起來。側身讓後頭先行，氣喘如牛。

　　過往的孩子蹦蹦跳跳，雖不相識仍是親切得打招呼。微笑，就是真的笑了，打從內心、誠誠懇懇地笑了…像鋼釘入木一樣結實有力地敲在心上。看這笑顏，讓人不由自主地也跟著微笑，「Namaste~」是最常說的一句話，也是唯一記得住的一句話。

　　Namaste加上破爛的英文貫穿了兩個星期的生活，在這裡語言變得不太重要，微笑跟比手畫腳的重要性在工作時得到映證。推推肩膀、指指土堆、再比一下凹進去的路面，就知道應該把道路填平；按下手上的工具、往後方擺擺手、再看一眼前方的石塊，就知道這塊石頭已被挖鬆，隨時會掉下來，要閃快閃；拉拉垂下的頭髮，壓下肩膀，就知道阿媽看不慣亂七八糟的造型，要動手幫忙綁頭髮…很原始的工具，很幹練的動作，很有趣的雞同鴨講。

　　或許聽不懂是好的。哪怕隱藏在笑容之下的是哀傷，至少不會直接被傷害。人總是忽略了無心之言所帶來的創傷，再以一臉無辜宣示「我不是故意的」；而被傷者只能無奈地故作大方，假裝沒有心傷這回事。即使度量大到可以一笑置之，卻也不可能坦然得將自己的心情攤在陽光下任人宰割。於是保護色一層一層得漆上，面具再也不曾剝離…必須武裝，尤其在人際關係複雜的今時今日。坐在樹下輕笑著，我想。

　　所以我享受著這種鴨子聽雷的陪伴：有人聲帶來了安全感、聽不懂談話內容是傻笑的最好理由。圍著營火，放空；而夜就是夜，黑得這樣理直氣壯。

　　理直氣壯得停電、理所當然得鳴著喇叭…村民的在地生活真是仰之彌高鑽之彌堅。我仍然不懂為什麼已經步步為營的我還是摔了五次、而村民穿著拖鞋卻可以健步如飛；為什麼homestay的媽媽可以直接把手伸到火堆上面烤而不覺得燙，我卻連稍微靠近一點都覺得快要被燒傷；為什麼Kusa（是這樣拼嗎？）可以穿著白色的制服乾乾淨淨地十分鐘下山，我卻要辛苦地緩行半小時還弄得全身塵土…



　　塵土飛揚，抓著相機試圖捕捉轉瞬即逝的畫面。男孩背著哭泣的小女孩走在山坡上，我稱之為疼惜；接過禮物的孩子們漾起的笑意，那是知足；搶著相機學著按快門、爭著拍照，眼神露出的是新奇。

　　不同文化沒有帶給我太大的衝擊，或許因為新鮮與好奇的探問總是得到友善的回應。學著手抓飯、學著在廟宇祭拜、學著爬上公車的車頂；點上Tika畫上眼線再穿一下Sari，學學語言唱唱歌再聊一下當地，玩瘋了的homestay變成只剩三小時可睡的party，還被媽媽恥笑了我吃飯的「英姿」…

　　流浪。為了天空飛翔的小鳥…為了山間輕流的小溪…為了寬闊的草原…

　　站在Nagarkot旅店的屋頂，穿著厚外套再裹上毛毯仍舊冷颼颼得呵著氣。遠遠得看著喜瑪拉雅山脈，期待日出那一瞬間的欣喜。早已習慣的生活離我好遠，看著白雪覆蓋的尖頂披上一襲霧氣的薄紗，腳踏著實地、卻感覺不到踏實。夢一般得迷離…

　　把自己的靈魂抽離，問自己的身體是否還適應？突然覺得，其實我跟他們，也沒什麼不一樣。追求的是吃得飽、穿得暖、或許為未來攢下一些積蓄；冷水洗久了變得沒什麼了不起、沒有抽水馬桶好像也沒有關係。趁著太陽高掛洗衣曬被，下午攤著肚皮做做日光浴…平靜、安寧，沒有高跟鞋猛力敲擊大理石地板的聲音。

　　像盪鞦韆時一樣，想拍照卻嫌快門不夠快、對焦不夠準。還來不及緊緊抓住想要珍惜的光陰，龍捲風似得又回到了這裡。台灣，台北，家。

　　夢醒了，回想著記憶中的影格，似乎遺失了許多片段、卻又有著太多似曾相識的痕跡。摸摸圍巾、捧著奶茶、交換著照片，試圖補起那遺漏的空缺。於是對著相片裡的人傻笑、偷偷刪掉電腦裡自己覺得醜的照片掩耳盜鈴、聽著錄音檔案閉上眼睛欺騙自己身歷其境…

　　Taiwan is my country. But Nepal is my hometown.

　　不要問我從哪裡來…我的故鄉，在遠方。